反而是即墨突然来敲门,说宣今昭在房中一睡不醒,把他骇了一跳,这才匆匆赶来。
此刻裴牵机见她安安稳稳地坐在桌前夹菜吃,不知她为什么不问昨日的事情,也不问他究竟是妖还是人。
他缓步行至桌边,见她身上似乎还穿着昨日的藩王常服,后知后觉地看见了其上的血迹。
他早已想了许多话在肚子里,可是说出来的这句格外无趣,且有逃避的嫌疑:“是在下的疏忽让殿下受伤,污了衣衫,我让村里的人新裁一件外袍来。”
他说的是“外袍”。
拿调羹的手指忽然一顿,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。
宣今昭喝了一口汤,端着碗,从汤水蒸腾出的热气里端详他,问道:“裴公子,这是你本来的样子,还是你变出来的样子?”
裴牵机没想到她会问自己的模样,他一时愣住,不解其意,道:“这是我变出来的、原本的样子。”
这下宣今昭也糊涂了,她放下碗,这样说道:“不是有些山精鬼怪可以变出人喜欢的模样吗?”
裴牵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,他没想到宣今昭在意的竟然是这个,倒让他等待审判的这一整天显得像杞人忧天。
他不由得笑了起来,道:“殿下说的是狐狸精,殿下还真是——很喜欢狐狸精呢。”
宣今昭也笑眯眯的,又端起碗来喝汤了。
裴牵机却也突然想明白她这样问的深意,他听见自己心里怦怦,在宣今昭的食案对面席地而坐,凑近了她,问道:“在下的皮囊让殿下很喜欢吗?”
宣今昭放下了碗,被小小地呛了一口汤,裴牵机见状,就明白她的意思,并不追问,只是浅笑着递过了帕子。
宣今昭接过来,擦了擦嘴,她的话音被闷在帕子里:“……昨日见你好像很饿,用饭并不足以饱腹吗?”
裴牵机再次佩服她的敏锐,从一开始宣今昭到这个宅邸来,他就察觉到,很多事情宣今昭并不是不知道,而是不说破,只因为这些事情和她并无多大关系,且又属于裴牵机甚至裴氏的私事,问起来多少有些像是刺探情报。
此时宣今昭既然问起,就像她真正朝自己伸出手来,由着他缠绕上去了。
他斟酌着词句,说起了他家的事:
其实上,他母亲原本就是这怜君山中的蛇妖,当年被当地太守当作礼物献给了裴氏。
裴牵机年幼时并没有蛇的象征,直到身上出现鳞片,裴家才得知他母亲的身份秘辛。
他那时并不能控制好自己的形态,所以被术士施法镇压,送到了怜君山。
名为养病,实则抛弃,在怜君山中的岁月到底有多久,他自己也记不清了。
宣今昭从未听过裴氏还有这样的事,只是早年有些传闻,说是裴氏一位文雅端正,出身毓秀的嫡公子突发急病死了,还有不少人为此扼腕顿足。
今日一听,也就明白他为何会独身在山野间吹奏《东门行》了,她想起当时自己因为偏见而脱口而出的话,突然感到有些后悔……
她问道:“那……裴公子是什么时候离开裴家的呢?”
“刚刚加冠的时候。”裴牵机说道。
那时候突然遭逢这样的巨变……宣今昭看向他的面容,恰逢裴牵机抬起眼来,带着探寻的困惑眨了眨眼睛。
宣今昭有些不明白他何以保持今日这样的涵养,而不对自己的家族施以报复,她仍然记得,自己刚刚去到昭都,闻知自己竟然有一个未婚夫的时候,她简直无法忍受,当即就跳起来把不该得罪的全得罪了。
“裴公子性情可真好。”宣今昭感慨道。
裴牵机听出她这话里别有深意,宣今昭是个性烈如火的女子,他也见过她吊在山门口破庙外的几具尸体。
她本可以把人丢在路边,很快那些尸体就能被泥土吞没、腐蚀,可是她要让陈氏看到她做下的事,更嫌那些人死掉之后污染了土地,于是把尸体吊在那任由食腐的鸟儿来啄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