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乌消失的那时候,谢徴他们还没有抵达同州。南下的水路并不顺利,一行三人一犬在水上飘了些时日,船很快被打翻了。
起先是一支火燎的箭射破夜幕,点燃了小舟的乌棚顶,水色映照火光粼粼,觳纹一圈圈的漾开——船身一摇,“噗通”掉了个什么下水,溅起的水浪将棚顶的火一瞬熄灭。
谢徴一把扯去风帘站上甲板,才将将看见前头一艘商船的影,后头黑色的夜里就伸出一只黑色的手来,把他背一摁,弯腰折进了乌棚里。
太乌挡在前头,咧着嘴,八瓣儿白牙像百合的根,匝密地道:“储上别出来!是水寇!”
去岁巡境也行过水路,不过谢徴从未遇过水寇,眼下怀里抱着阿幸,四目相对,他们竟然笑了一下。“阿幸不用怕。”谢徴说,“这是好事,因为夷水寨表态了。”
夷水寨是百年的修仙道门,不仅作为神门司统御仙门百家,还承袭祖上水匪立业的传统,三百年间一直掌管南流大江的航运,曾经的后昭有“一昭分为二,江山各不同,陆路归宋氏,江河属夷门”这种极为讽刺宋氏皇族的民间侃诗。这种情况在缙朝收复后昭之后变本加厉,劫财的莫名水寇顺水北上,夷水寨也想用一样的手段拿掉缙朝的水路。只不过那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,因魏仁择铁腕锁了水关,一概贸易不准在水上进行,夷水寨承接的水运商船便都靠不了岸,不到两个月,夷水寨便出面清寇,向缙朝做了妥协。
而那时候的谢徴正在中州,为着宋氏皇族被俘入城,因怀柔以对却反被刺杀之事,实在是伤透了脑筋。他彼时听到夷水寨纵寇行祸,还打算让师兄孚如书信一封往同州去,只写好了的符还没烧出去,就传来夷水寨服软的消息。
魏仁择碾茶煮汤,笑着问他:“阿徴你看懂了吗?”
谢徴在对坐,隔着茶汤白腾腾的雾,低着头如在沉思。
魏仁择深深吸一口气,再缓缓地呼出来,又笑:“宋氏刺杀,以及夷水寨纵寇这两件,阿徴你看到什么了?”
“他们一开始都不对缙朝妥协。”谢徴顿了一下,还是继续道,“所以舅相是对的,有的人不打不服。”
魏仁择忽而放声大笑,眼睛里跳着烹茶的红碳光,密密麻麻的扩散,看到侍奉在旁的少年身上,叫他来:“阿兰!你瞧我们储上!悟了!”
阿兰一笑,半幅病态:“恭喜储上,恭喜魏相国。”
“狗不驯不服,人不打不服。”魏仁择挑眉,自得总结,“都是一样的道理啊阿徴,舅相要你知道,对待不服顺的人,要像驯狗一样去驯他们,有的狗天生识趣,丢一块骨头就能栓脚边一辈子,有的狗獠牙毕露,这样凶相的狗纵使给他吃肉他也不会满足,你便要掏出鞭子去对付,只一鞭打痛了见血了,服或不服,便见真章了。”
十八岁的谢徴不爱这种对人和驯狗混为一谈的道理,但他也无法反驳。
魏仁择将起了沫的茶碗递到他眼下,轻飘飘的一句:“记着,手里要有刀,胸膛里也要有刺出去的决心。”
……
中州真假帝储的消息一出,通缉令传满缙朝,谢徴成了万箭齐发下的靶。然而叫他路遇水寇了,是好事。
“因为夷水寨表态了。”谢徴抱着阿幸,在哗哗的水声里耐心给她解释,“证明中州通缉我,他们不服,证明阿兰当皇帝,他们不服。当初阿父巡境曾到过同州夷水寨,结交了很多朋友,推心置腹,共梦同愿。你知道吗阿幸,人不是狗。”
阿幸张了张嘴巴,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,小手松开谢徴的发梢,在自己的额头捶了一下——这个动作是在模仿阿狺头上的独角。关于“人不是狗”四个字,阿幸提到了阿狺。
这……
谢徴立即改口:“阿狺除外。”
“表哥!”
这声喊太大了,太乌有些焦躁。
谢徴看过去:“别硬抗。”
阿幸扯了扯他的袖子,又用拳头捶了一下额头,谢徴这方发现阿狺不见了。
商船上的水寇跳上了他们的甲板,太乌伤势未愈被谢徴拦下,没有再坚持抬刀砍人,而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掏走了船上所有的金银细软。
阿幸有一个魏有虞给她打的金项圈,被拿走的时候泪流满面,被水寇打趣是做亡国公主的命,小小年纪有几分气节,连哭都是含蓄的。
太乌讲:“她是个哑巴。”
水寇拿着刚摘下来的金项圈有一瞬间的无措,顿了一小会儿,谢徴看见他从金项圈上抠下来一颗小金珠递给阿幸,告诉她是糖,塞进了她哇哇大张却没有声音的嘴巴里。
后来这颗金珠变成了肉包子、鸡汤面、糖葫芦、摆渡的船票……
谢徴的乌棚小船被洗劫一空,连船桨都在慌乱中掉进了水里,正当他们要发愁如何靠岸时,小船开始平稳的行驶了。
谢徴在棚内探出头:“太乌先别划船,阿狺不见了。”
太乌一只脚荡在水里:“不是我!是谁?!”
他们对视一眼,齐齐朝着船尾看去,只见那水面上浮着一只大白鳌,鼻尖抵船,甩动脚蹼奋力的前行着。
太乌讲:“好大的一只鳖!”